寬恕之路(寫於2002/12/04,曾刊登於張老師月刊)

許多宗教的教義總是教導人們要去寬恕,我也常聽到「寬恕是為了要讓自己從痛苦與恨意中走出」之類的談話,對於「當一個人能夠去寬恕那曾經傷害他的人時,心中才會有真正的寧靜。」這樣的說法我也覺得是有幾分道理。

但從事心理治療的經驗告訴我:寬恕是一個過程,在身為助人功作者的我們要引導一個人能夠去寬恕之前,往往要先能夠去了解那人曾遭受的傷痛。事實上,在我試著去接觸、去了解個案們所受到的痛苦與羞辱的過程中,許多時候,我非但不會建議個案去寬恕那曾經傷害他的人,反而有時會透過不同的治療方式來協助個案去表露或宣洩內心積壓已久的憤怒與委屈,臨床經驗告訴我,這樣的過程是重要的,也是健康的,而寬恕往往是在經過了這樣的一段處理過程之後,並在時間的澄澱與心靈的轉化下,那曾經受傷的心靈才能夠逐漸達到的狀態。

但如果我們要一個受傷的人硬是要跳過這樣的過程,直接建議當事人要去寬恕那曾傷害他的人,這樣的建議或要求,不論是否是基於善意,對一個曾經受到傷害與委屈的心靈來說,那反而是不健康的,是強人所難的,甚至是具有傷害性的。


菊妹(化名)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女性,她兩歲的時候父親過世,之後不到半年母親改嫁,此後菊妹就跟著叔叔及嬸嬸同住,叔叔的性情暴躁,常會用傷人的言語來對待菊妹,嬸嬸雖然說話並不惡毒,但對菊妹十分疏離冷漠,心中從未把菊妹當作是自家人。

菊妹七歲的時候曾經見過母親一次,她還記得那時母親與她見面時給了她一個雞蛋糕與一包糖果,菊妹雖然跟一般孩子一樣很喜歡吃這些蛋糕與糖果之類的,但對於這從自己「陌生的母親」手中收下的禮物,尚未盡懂人事的她卻似乎有著頗為複雜的情緒,所以當母親離去後,菊妹在回家的路上,在她走進了一間公廁時,毫不猶豫地把那份蛋糕與糖果丟進了馬桶裡,並立刻按水沖掉。

再一次與母親見面的時候,菊妹已經二十歲了,知道要與母親見面的前一天,菊妹滿腦子都在想著與母親見面的時候要跟她說什麼。見面的那一刻終於來臨,菊妹面對著母親,卻不知為何自己竟無法抬起頭去注視自己的母親,而將近二十分鐘的見面過程,自己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母親離開之後,菊妹只覺得心中充滿了困惑與悲哀。

後來,母親每隔幾個禮拜或幾個月會與菊妹見一次面,她漸漸地可以跟母親談話,但內心總覺得陌生、不自在,但讓菊妹感到驚訝的是,她發現原來過去的十幾年,母親只不過住在相隔幾條街之外,卻從來沒有主動來看過她。

從會談中,我其實可以隱約知道菊妹對母親的矛盾心情中,也夾雜了難以說出口的不滿與怨恨,所以當菊妹在會談中提及「好幾次我在騎車疾駛的途中,心中突然閃過母親漠不關心的表情,而頓時整個脊椎充滿著一股讓人痛轍心菲的寒意」,雖然菊妹表示不知為何會如此,我則接觸到了菊妹內心積壓多年的痛。

菊妹提到過去有幾次心情不好的時候,曾試著跟教會裡頭認識的姊姊說一說她對母親長年缺席的不滿,但姊姊總是告訴菊妹:「妳要體諒妳的母親可能有她的難處」「妳要學習上帝寬恕的精神來寬恕妳的母親」菊妹告訴我當她聽到姊姊們這麼說時,她會開始沉默不再說話,當菊妹說到這裡時我問到:「那時候妳心裡面可能會覺得很不舒服吧」,菊妹接著說:「我那時候其實會覺得很生氣,但我不想對姊姊發脾氣,我也不願意在她面前流眼淚。」菊妹說著說著淚水也忍不住的掉了下來,我告訴菊妹:「覺得難過就盡情的哭吧…..」。

菊妹之所以聽到姊姊告訴她關於寬恕的道理時開始沉默不語,是因為她覺得姊姊並不能夠瞭解她內心的傷痛,而姊姊企圖告訴她要去寬恕母親的談話反而讓菊妹覺得自己的傷痛在有意無意之間被姊姊給漠視了,幾次下來,菊妹選擇了拒絕再在姊姊面前吐露任何她心中與母親相關的心情與想法。


麗娟(化名)是一位年近五十歲的女性,在過去十幾年的婚姻之中,麗娟飽受來自先生的情緒虐待與肢體暴力之苦,先生的情緒相當不穩定,有時先生在發脾氣時會激動的以雙手勒住太太的脖子,做勢要把太太勒死,雖然先生總會在最後關頭放手,但麗娟覺得自己的婚姻生活是充滿著威脅與不安的。十多年來,麗娟經常是處在時而感到羞辱,時而恐懼,又時而憤怒等等情緒之中,不知有多少個夜晚,麗娟只能獨自一人在暗夜裡哭泣。這幾年來,因為孩子大了,麗娟越來越有想要跟先生離婚的念頭。

麗娟開始對教會裡面的姊妹們談到自己想要離婚的想法,教會的姊妹在聽聞之後都勸麗娟要打消想要離婚的念頭,牧師在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也主動邀請麗娟來接受一種特別的禱告儀式,在儀式中牧師一連串的問了麗娟好幾個問題,要麗娟不需要經過思考立刻回答,在一連串的問答之後,牧師開始為麗娟禱告,牧師的禱告詞中好幾次要麗娟去寬恕自己的先生,要麗娟學習上帝寬恕的精神:「去擁抱那曾經傷害妳的敵人,上帝要我們在面對敵人時也要慈悲要寬恕,更何況妳現在面對的是妳多年來的婚姻伴侶。」「上帝要妳以無比的愛心與包容來寬恕妳的先生,要寬恕他所犯下的罪…..」。

麗娟在這樣的過程中,感覺到非常不舒服,尤其是當牧師幾度高聲唸到「寬恕」的字眼時,麗娟對於牧師一連串讓她甚感壓力的詢問也頗為反感,她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壓力之下被迫說出了許多她並不想要說的話,但因為顧慮到牧師與姊妹們的善意,她當時只好勉強配合。

關於寬恕的道理我們都已經從書上或從宗教家的口中聽到許多,然而,從我從事心理治療或帶領團體的經驗中,我深刻的瞭解到,寬恕往往是在我們協助當事人針對其受傷的經驗與情緒進行了充分處理的過程之後才可能自然到達的狀態,是不能躁進的,甚至是不能靠「諄諄教誨」或慈悲的「道德勸說」來完成的。

我在所進行的心理治療的過程中,幾乎很少會在初期去主動的要求或建議我的個案去寬恕那些曾經重重傷害他的人,不論那些傷害是對方有意或無意的舉動,不僅如此,許多時候,我還會運用各種方式在治療過程中協助個案去把對那曾經傷害他的人的不滿、憤怒,甚至是對對方長期壓抑的恨意毫不保留地在治療過程中表露與宣洩出來。

然而,透過這樣的一種充分去理解個案內心的屈辱與憤怒,並協助個案能夠去充分的表露與宣洩情緒的過程,許多個案在經過一段適當的治療過程之後,反而能夠開始去面對、去接觸那曾經傷害他的人,甚至能夠開始去同理、去了解對方內心的脆弱與挫折,這個時候個案可以說就已經走在寬恕之路上了。

所以,親愛的朋友,當我們想要去安慰一位曾經經歷傷害與不公虐待的朋友時,在我們想要基於善意來勸對方「要寬恕曾經傷害妳的人」「要寬恕妳的敵人」之前,讓我們先試著去接觸她所曾經受到的傷害與心情,試著對她內心深層的悲傷與憤怒感同身受,並讓她有機會去宣洩出內心壓抑已久的情緒吧,至於「寬恕」,就讓那曾經受傷的人在關心者的陪伴之下,依照著當事人自己內心的節奏去自然的達到這樣的狀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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