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悲歌(寫於2002/10/11,曾刊登於張老師月刊)


來到鳳林榮民醫院精神科服務至今已有兩年九個月,鳳林在那裡?前幾天我應邀到新莊高中為一場北二區輔導老師的輔導智能研習會授課時,會中就有幾位出席的老師問我鳳林在那裡?「鳳林在高雄」有老師憑直覺與印象答道,No,鳳林是位於狹長的花蓮縣的中部的一個鄉鎮。

花蓮縣除了風光明媚之外,在人文地理方面也以族群分布的平均著稱,這所謂的平均自然是比較其他縣市。如我在玉里服務的時候,就常聽人說起,玉里鎮是閩南人、客家人、原住民、外省人的分布人數最均衡的鄉鎮,且四大族群相處融洽,族群間的通婚更是比比皆是,早已是血脈交融。

鳳林鎮雖然是以客家人口居多,但鳳林鎮以西,沿著中央山脈的是萬榮鄉,萬榮鄉北區的幾個部落,如西林村、見晴村、明利村等是屬於太魯閣族的部落,而鳳林以南的光復鄉如太巴朗則屬於阿美族的部落。

而我所服務的機構鳳林榮民醫院因為醫院的屬性自然也要肩負起對於花東地區榮民袍澤的醫療照顧的責任,因為這種種地緣與醫院性質的關係,在我所負責的精神科急性病房中,還真是個族群融合的地方。而許多來自原住民部落的看護阿姨們,更是不分族群的對於病患付出關懷照顧,常常聽到有些看護阿姨操著濃濃的原住民口音,與重聽又操著重重的江西(或者湖北、廣東….江南江北各省應有盡有)口音的榮民伯伯們賣力溝通的情景,令人不禁莞爾。



初入秋的一個星期三上午,我門診的時間,一位來自西林村的婦女照例回診時,帶著濃重的口音操著國語說到:「梅醫師,你知不知道小蓮死掉了….」,婦女說話時神情有些不安的成分。小蓮是與她住在同一部落的遠親,他們兩人都曾經因為一些精神上的困擾而在我們的急性病房中住院過。

印象中小蓮大概才三十出頭,已婚且育有子女,她雖然也努力想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卻似乎總是逃不出酒神的魔咒。事實上一年多以前,我就曾經看過她因為長期酗酒而導致嚴重肝硬化後而呈現的浮腫的臉龐與四肢,她曾多次住過精神科與內外科(她住精神科的原因多半也是因為喝酒過度所引發的一些精神症狀),早已聽膩了醫師們的警語:「妳的肝硬化已經很嚴重了,必須立刻停止喝酒。」

但是每每出院返家之後,不出多久,她一樣會情不自禁的拿起酒杯。偶爾傳來的消息,她有時甚至會到附近的雜貨店裡,佯裝要買東西,然後趁著老闆不注意(其實都是熟識的鄰居),拿了米酒或保力達P就跑,而鄰居們也只能把這樣的事件當作是茶餘飯後的閒聊。就這樣,小蓮的命運似乎早已在步履襴跚之間穿越了酒神,而快步的走向了死神。而在這樣的一個快速凋零的過程中,小蓮的家人、親友與鄰居,甚至包括我的醫療團隊,都是那在一旁觀看的人,或許曾經試圖伸出援手,但終究還是無奈的眼睜睜的讓悲劇發生。

小蓮的死,讓我又想起小玲,她也是住在同樣的村落。小玲與小蓮曾是小學與國中的同班同學,小玲的生命比小蓮提早了一年半就結束了,同樣是死於長期喝酒後所造成的嚴重肝硬化。

而也是在幾個月以前,曾經有一對兄弟先後住入精神科病房,而住院的原因也都是長期飲酒過度所引發的精神症狀。

很明顯的兩兄弟在住院之後不久,因為與酒神的隔離,很快的都恢復了穩定的情緒狀態,行為舉止也與常人無異,住院幾個禮拜之後,家屬覺得弟弟的情況已穩定,也堅持幫弟弟辦理出院。事實上,依照醫療團隊的評估,純就情緒與精神狀態而言,弟弟的確已可以出院,但醫療團隊在晨會中也討論到後續的處置計劃,而認為應該試著讓個案到日間病房去(白天來醫院接受活動與工作訓練,晚上回家與家人相處),因為我們很清楚當個案回去之後,如果沒有做其他的安排,個案很快的就會再度被酒神的魔咒所操控,然後隔不了幾個月,個案的母親又會率同鄰居們壓著個案來住院,而過去有好幾次,當個案被送來醫院時,他的母親與友人也是處於微醺的狀態。我們的建議並沒有被個案及家屬接受,家屬表示出院後個案會去工作,醫療團隊也不好再做堅持。

但這回出院後大概兩個禮拜左右,消息傳來,弟弟那天晚上又喝的醉茫茫回到家中後,酒神的魔咒讓弟弟在已是蹣跚的步態中,卻仍舊在家中搜索任何一點殘餘的酒類製品。聽說弟弟後來是在廚房後面曬衣棚的牆角間發現了一瓶保力達P的瓶子,然後如獲至寶的打開瓶蓋就仰著嘴往喉嚨裡倒,渾然沒有察覺瓶內裝的不是酒而是毒性甚強的農藥。弟弟後來被送到的花蓮的醫院去急救,我們醫療團隊的成員在另一個晨會中得知了這一項消息,大夥在驚訝之餘沉默了半餉,內心的反應自然是複雜的。

小蓮與小玲有另一位同班同學小愛,現在在我們精神科病房擔任護理人員,工作認真,人際關係良好,並沒有酗酒的困擾。可見得並不是所有在那部落中長大的孩子都會被酒神的魔咒所掌控。

影響的原因可能是複雜的,我只是一介精神科醫師,難以窺見全貌。

但在小蓮、小玲與那位在病房擔任護理人員的小愛這三位在同一個部落長大的同班同學身上,我依稀看到了家裡的經濟情況、父母的人格特質、生活模式與教育態度等等因素對孩子所帶來的影響。

然而走一趟原住民的部落,風和日麗的早晨,應該是工作的時候,卻見到好幾處三五成群的人們,或蹲或坐的在飲酒閒聊,其中不乏年值青壯之間的男士,在看似悠閒的背後,其實隱藏著重重的問題,我想在最近國內屢屢攀升新高的失業率,如果同樣的調查方式拿到如萬榮鄉等等的原住民鄉鎮去調查,調查的結果一定會讓人祚舌的。

小蓮與小玲的悲歌可能只是原住民在經濟、文化與教育各方面的相對弱勢的一個縮影。

我知道可能在幾個禮拜或者幾個月之內,又會有一位原住民的朋友,因為在酒後行為失控、情緒激動而再度被送來精神科病房,而我的醫療團隊依舊會再度幫助他在住院期間遠離酒神,讓他早日恢復穩定的情緒,也依舊會思索如何讓他在出院之後不再受到酒神的魔咒的控制。

只是我們心裡也很清楚,這些病患他們所需要的除了高品質的精神醫療團隊所提供的服務之外,還有很多很多。印象中,原住民委員會好像已經從蒙藏委員會獨立出來了,且寄予厚望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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